+++++++++++++ & 馬賽爾的存在哲學 & +++++++++++++++

 

陸達誠 教授 主筆

1.

思想淵源與時代背景

馬賽爾, 本人原是觀念論的哲學家,著重理性和抽象的思考。

 

他成為二十世紀的一科閃亮的存在哲學的彗星, 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期; 德國向法國宣戰; 此前後歐洲一片混亂; 作家安靜的生活受到時代遽變的最大的衝擊; 不能不停頓下來.

當時年輕的法國青年都徵往前線; 與德軍作戰. 馬賽爾因健康條件不合不能參軍, 留守後方, 在一個紅十字會機構中做調查失蹤官兵的工作.

他終於從書本和教室中走出來; 日日遇到並最直接的接觸到 陣亡兵士們的家屬, 他在關心別人; 安撫及解救別人的痛苦時,親眼見到用通靈的方法來帶領無助的人走入一個不可理喻的人生幽谷之中去; 遇到了「你」~ 真實為那些憂鬱而未被抽象,充滿戲劇性之存在。使他無法懷疑這一切的實在性. 同時也忘掉了 自己的孤獨; 戰爭帶來個人的失落與痛苦

他理會到<真實的人生>是人與人深切同情或溝通時刻發生的。無數充滿著憂慮官兵們的家屬; 對馬賽爾來說, 是他生命的最大突破時刻; 他開始領悟從前以抽象精神埋首經典中, 是無法接觸到真實的存在的

通過這次參與人類痛苦的洗禮的, 馬賽爾改頭換面, 判若兩人, 他掙脫絆住他的傳統哲學問題與抽象艱澀的術語,而開始使用一種嶄新的思考和表達的方式來傳遞存在意識 .

總之, 戰爭及在紅十字會工作的親身體驗, 把這位原是抽象思考的學者改變成走入存在, 重視具體和情感的原創性思想家了.

從此

他把自己從觀念論的軌跡 中解放出來。

他揚棄了「我」的哲學,而走向「我們」的哲學。

在那次大戰中他有幾次心電感應(telepatry),和靈媒(medium)的試驗,

使他相信人的精神可以被其 他精神所通透。

那是說某一主體可以暫時抑制自我操縱,而把自由轉讓給另一個主體使用,兩個 主體同時居住在一個身體之內,而使身體暫時地具有工具的性能。

但是馬氏指出這個身體如果要 真正地、有效地成為另一主體之工具,它必須與主體建立一元關係,即它非後者之客體或用物。

這種情形當然需要原主體之完全轉讓他的身體,一點也不干涉另一主體對他身體之自由使用。

以上兩種經驗把馬賽爾的主體拓開,使他更進一步的發展到主體際性的哲學,再從主體際性看親 人不死的事實

 

2.

馬賽爾的哲學是

死不了的哲學

「愛一個人,就是向他說:你啊,你不會死。」

這是馬氏劇本「明日之死亡」劇中人的一句話。

為什麼愛一個人,就等於向他說:「你不會死」呢?這樣的保證可靠嗎? 馬氏之能下這個斷言,表示他理會到人通過愛而有超越物質內一切限制的能力,人因愛而否定死 亡,否定一切能將愛情腐蝕的因素,這是一種忠貞的愛所做的斷言,它之價值完全繫於愛。

「親 人之死」不是登載在報紙上訃聞的某人之死,他只是與我毫不相關的第三者罷了;更不是一 個泛泛之交之死, 他的死對我來說只是從通訊錄刪除一個名字而已。

「親人之死」是一個參與 我生命,塑造我的歷史,而如今尚活在我身上,繼續塑造我者之死。這樣一個親人不會死,因為 我拒絕他死, 拒絕把他看成絕對虛無:「同意一個人死,即以某種方式把他交於死亡。

真理的 精神禁止我們做這樣的投降和出賣的事。真理的精神即忠信的精神,忠信於永恆的愛之精神 。 這樣的斷言對客觀有效性的要求置之不理,不求證,也不願求證。

這是一種先知性之斷言-「你 不會死!」肉體之毀壞只能碰及「你」以外的東西,而不能損及「你之為你」。你之為你卻是我 對你的愛所瞄準的焦點,因此「不論我放眼所見之世界要發生什麼突變,你和我,我們要常常留 在一起。意外的事件可以發生,但那只屬於偶然性的世界,它不能把我們相愛中包括的永恆許諾 腐蝕掉」 。

肯定「親人不死」更好說是肯定親人不滅,就是肯定雖死猶在; 並且可以與我息息相通。這種見解 清楚地包含「存有」的形上性:存有必會戰勝一切困阨而繼續存留下去。

在人的層次上,唯一可 以觸及存有的通道就是愛,而因愛而出現的「你」即人之實在,「你」是由愛所揭開的人之真諦, 「你」不會逝世,具備與存有一般的永恆性。

這就是人的尊嚴。

 

3.

馬賽爾的存在哲學

 

笛卡兒的發現存在,是建立在思考、邏輯的方法上,他開始想到我何以存在,即發現別的可能不存在,但我思是不可不存在的,其方法論第一步即「我懷疑」,這種方法論可建立在科學界,但建立在存在界是錯誤的。因為我存在是不需懷疑的。馬賽爾的方法就完全相反。

他認為倘若我們一開始就懷疑存在,客體和主體間就有了距離,而無法交合起來。

事實上,存在是不需懷疑的,所以我們的第一次經驗不是懷疑而是驚喜,是一種高興得不能自禁的情緒。

我與世界的聯繫即是喜悅;而不像荒謬哲學家說的存在的是被拋棄的異鄉人。

馬賽爾的出神是自我意識的超越,而與整個世界的融合。這種新鮮的感受是直觀、創造,是朋友之間相遇的第一次經驗,是存在爆現的一刻,存在的富源完全向外奔流,是永恆進入時間,是整個歷史的重新編織,新的時間的開始。此當下既快速又濃厚,不能用因果律來衡量,而是奧秘在經驗中的出現。他以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與友誼的方式來發現存在的經驗。

有時候,人與人在一剎那中邂逅,即中國人所謂「一見鍾情」,兩人在奇妙的場合中,一下就深深的吸引,互相交融在一起,那種溝通的喜樂是發現存在當下的驚喜。

不需要很多時間,

只需一個微笑,一次握手,

一個注視就產生很深、很微妙的默契,

且往往締結了很好的友誼與婚姻。

 

4.

臨在的經驗

 

還有一種「臨在」經驗,是在交談中互相交換意見,而慢慢進入深刻的交融。

在存有與存有的交流中,雙方完全沒有保留的表現自己,全神貫注的傾聽與付出,整個恐懼感的卸除,這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臨在經驗,非常的奧妙。

有過這種經驗之後,更難再忍受客體式人際膚淺的交往,能感到一種如失根的痛苦,只有等待新的臨在經驗來臨後,方能彌補這種犧牲。

馬賽爾的「being」是「存有」關係而非「所有」、「having」的關係。

一個人領受了一項白白的恩惠,就要聽其自然的發展,而不可佔有它。 附帶可說的是馬氏對人際關係中魅力的描寫。當一個人在某一時間的人際關係中變得特別可愛,即其存在存有化時,魅力就發展出來了。

馬氏認為人最形上的財富即魅力,是魅力使雙方發現「你」。

魅力來自一遙遠而不可知的根源,從來不能為自己來的;如果別人發覺我有意施展,則魅力消失。

魅力與意識恰好相反,且絕不能要求效果,所以女人和兒童比男人更有魅力。

馬氏用魅力來解釋生命中最富有,最存在性的時間,那是人存在的「當下」,人生命中最富有的美質向外奔流,可以說是他永恆光輝出現的一刻,為其存在時間中的新「點」。

接著解釋存在時間的深度:「絕對的現在」顯出存在時間的深度,是存有化的那一刻,整個歷史濃聚的一「點」,歷史的終點,在此點超前出現。

每天機械性的普通時間變化成為存在性的時間,可以說是被存有咬住,再也不會鬆開,故人之恆常是可能的。在「絕對的現在」這樣一個奧秘的時間之中,主體不考慮一切將來會發生變故的因素,因他已發現了他歷史的終點,因此他能作基本之抉擇,與終身的奉獻。

當人經過一個如此深刻,絕對之存有的經驗,他真正地活了起來。

在存在中發現了一個「你」的「範疇」,我同你的密合超越你我,也同時必須是你我的參與,此即「你之形上性。」

「你」的最深經驗是超越兩個主體主觀的意願,與主體之自由。此奧秘是可遇可欲而不可求的。

當驚喜的剎那過去後,時間變成考驗的過程,然而臨在仍會不斷地再出現,因為存有的奧秘已化身到時間之中。

忠信乃臨在經驗之積極的移長。 希望的哲學 當代很少哲學家會將希望與哲學相連。

由於屢次戰爭摧毀了一切價值,人就感受存在的壓力,生命沒有方向,沒有前途,沒有意義。

馬賽爾之哲學架構在四十歲以前形成,而其希望哲學則在四十歲以後,受洗且有了宗教信仰時才形成的。

5.

馬賽爾的希望哲學

 

形上學不是別的,就是驅走絕望之魔。

馬氏認為「希望」一詞最能代表,他的奧秘哲學。

Louis Chaigne曾說是馬賽爾在本世紀把法國思想從荒謬和失望中拯救出來。如果我們略加反省,便會看到人常常有絕望的可能。時間不斷在考驗存在,使它面臨失望的事實。

人在中年以後,更常會受到空無感的侵襲。此外出賣、背信、隔離、死亡等常誘惑我們走向失望。

每當馬賽爾在感到生命壓力難以忍受時,他就需要藉聽音樂,看書或與朋友來往,把自己從不存在中拯救出來。

他之可作為希望的先知,正因為他曾經忍受過多少失望性的痛苦與存在的磨蝕,這種痛苦是科技無法解決的。

如果強要以科技掌握全部生命,當生命脫逃出來時就會面臨失望。

技術把現存世界看成一堆問題之總合,把存在看成了問題,就是把整個價值降低了,且科技永遠看不到事物背後有更深的價值。

他反對科學主義,直到晚年較緩和地承認我們的存有亦需靠科技的幫助。

當我們臨到深淵和悲劇的壓力,只有靠潛力跳躍出來,就是「肯定」。

「肯定」不僅靠一個人的力量,且靠外在的力量,構成超越性,在最不可能的希望前,「肯定」使自己從絕望中跳出來。

生命中有陰影,也有希望,我相信在存有中一定有與我一起肯定的實在。

譬如我的親人生病了,我相信他的病一定會好。我相信在失序的經驗中,次序將被建立,「實有」同我在一起。

這是肯定,稱為真正希望之先知性的迴音。

希望衝向無形的世界中,真正的希望不屬於我們,是來自「絕對的你」,在宗教中是神,在人生經驗中即絕對的希望。「絕對的你」與我站在一起,肯定生命,肯定將來。

正是由於近來在思想史上出現了著名的悲觀主義者,如尼采,把界限經驗推到了極致,使我們了解失望、死亡,是最高肯定的跳板,從這跳板可跳到最高的希望。在人的極限充分顯示出來時,予人精神的超越能力,一個最高、最大表現的機會。

因此希望與失望不能分開,

希望是建立在人為希望的廢墟之上,

在一切的不可能中肯定可能,

乃是人的形上希望。

希望是沒有武器的人的武器,

當一個人被強迫解除武器時,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

希望。

 

 

6.

馬賽爾的形上希望

 

例如:二次大戰時,猶太人飽受迫害,在一本《猶太少女受難日記》中,記載著安娜的一段話:

「不論如何我還不放棄,因我繼續相信,人性內在的善良。」

此話正表現了馬賽爾之希望哲學。

這些都不是科學、電腦統計出來的證言,完全是先知性的肯定。

還有當她進毒氣房的那年,寫道:「世界愈來愈荒蕪,我聽到隆隆砲聲愈來愈近,可能在宣佈我們的死亡,我同情成千成萬人的痛苦,但當我們仰首望天,我想:這一切要改變,一切要重新變成好的,甚至這些野蠻的日子要結束,這世界重新要知道秩序、寧靜與和平。」

在不可能的希望中表現出希望,即馬賽爾的形上希望。

希望與「絕對你」的關係,使宗教意識與哲學結合了。

除了希望的跳躍之外,尚需從另一源頭來的其他力量相配合。

就像安娜在日記上曾寫道:「天主不會拋棄我,也絕不拋棄我。」這個力量是否來自別處呢?顯然不光靠她自己吧! 形上之光 光的概念是在馬賽爾六十歲後才進入其對人際關係解釋的思想中。

在其一生哲學的追尋中他一直被某種光吸引著。

愈來愈清楚地,這光為他變成了一個面容,一個注視,這不是別的,他稱之為「基督之注視」,「引導我一生的是神的光」。

基督是存在的,在時空中活過,因死亡及復活,而超過了歷史,進入永恆,成為永恆的存有化。

有了光才有奧秘。因為有光,他的希望、喜悅達到圓滿的程度。 他不像海德格那樣重視焦慮、憂慮的感覺和分析。

他對生命的喜悅是思想的特點。

他提倡的第二反省是將存在經驗內在化,極深地將之化入生命中。

不需要語言,而是靜默。

在他許多劇本的最高潮,多以靜默來表現最濃厚的溝通的深度。存在思想內在化,是靜默。在靜默的最深處,形上之光破衝而出,這是直觀、靈感,成為一切創造之根源。

形上反省最深的境界,即通過內歛而來。在宗教上即很深的祈禱,濃密的結合,返回自己與深處的「你」相遇了。

此時主體不再是孤獨,而是形上主體際的關係。這段哲學是人生的經驗,也是宗教的經驗。

 

 

7.

形上之光

 

光是超越的,是自由的,在又好像不在,是光明又像黑暗,與臨在的經驗相似,奇妙的有辯證的兩面性。

當它來臨時,我得到完全的疏鬆和憩息。 由形上之光的反省,馬賽爾發揮了許多有關慷慨的哲學理論。

沙特把別人看成地獄,把予人恩惠看成叫人做奴隸。馬賽爾認為別人是可能給我一種臨在的經驗的主體。

他注重恩惠,給別人的是超越物質,象徵整個我與你同在,故人整個生命應該是慷慨、大方、開放的給與。我們亦可作光源、光的中介人,使形上之光通透我們而照及他人,不只是領受光而已。在其「羅馬不再在羅馬」一劇中有一男主角巴斯噶對一親戚的對話:

「最奇怪的是在我認為受召喚的當天早晨,我有了一次意外的邂逅,那是一位年輕修士驚人的表情,大大震憾了我一直到靈魂深處,以致雖然我普通沒有與陌生人談話的習慣,這一次我無法阻止我自己向他說話。你無法想像那瘦弱的面龐所透射出來的微笑的純潔……,這是基督的微笑。」

馬賽爾逝世前三年出版的自傳末章寫道:「基督之光,當我口述這幾個字時,我感到一陣異常的激動。對我來說,基督並不是一個我對之能專注的客體;而是一個光照人寰 的光,他又能變成一個面容,更確切地說,一個注視。」

這光注視過他,擁抱過他,吸引他前進,幫助他進入永恆。光是臨在的根源,臨在的嚮往;存有的最後面目是一個大合唱或一個交響樂隊在交響曲中,表演的人即每個個體,每個樂器所發出的音完全協調、溶合在一起,成為一首交響樂。此交響曲即創造的神本身,在大圓滿中,個體並未消失,而與整個主體際的關係交融、合一、籠罩在光之內。

光給我們希望、喜悅,這是個體與群體際關係的圓滿。 他在受洗前些日寫說:「支持我最大的力量,是不願站在出賣基督者一邊的意志。」馬賽爾不願意出賣基督,因他在基督信仰中尋到了與痛苦一起存在之奧秘,他看到基督釘在十字架上受苦的面容,和似乎毫無魅力的注視,吸引了成千成萬的崇拜,使無數的靈魂復活,有了光明,有了希望。

但祂付出的代價有多大,基督希望的諾言:

「我要和你們在一起,直到世界末日,你們將會受苦,但不用害怕,因我已戰勝了世界。」 馬賽爾一生活著真理的哲學,雖然他已過世,與基督共存於一永恆的臨在;與基督一起,把光照射在人間。

今晚他在冥冥之中與我們在一起感受希望的奧秘,分享光源的光。希望我們能藉這個演講的機會把他的哲學介紹到中國來,更希望同學們能努力從事翻譯研究工作,使中國能了解馬賽爾的哲學。

(1976.9演講,1980.3鵝湖)

 

歡迎讀者提出問題討論或分享您的臨在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