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今日世界

 

談衛那

 

世界上,大概不會再有誰會比我爸爸的世界來得了;他雖沒有老到走不動路的年齡,但卻從未見他對生活中還有何希翼的事,值得他下樓

去追求的了。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默默的留在家裏,每天從臥室走到客廳,從飯廳走向浴室,連廚房他幾乎都懶得踏進一步;他總是局限在這四

方的小城堡裏,度著別人不能領會的孤寂晚年。

猶記得年輕時候的爸爸,可不是這樣的。他是一個喜歡遊山玩水的人,每當星期假日,他就會是旅行郊遊的領隊;他的生活情趣,就像他每

天餐桌上的酒瓶和酒杯一樣,真是有"不可一日無此君"之感;在工作上,爸爸是一個有"會"必開;有"話"必說,敢作敢爲,有"談大炮"號稱。

但是,現在的他,似乎什麽都不想了,不說了,那份熱心,以及愛樣樣走在人前的腳步,不知被什麽牽絆住了。他失去了雅興與玩興;更遺

忘了他當年的朋友……總之一句話,他給人感覺已失去了當年的那份對生命追求的狂熱。

爸爸的世界果真是那麽小嗎?事實上又不儘然,爸爸的內心世界真是很寂寞嗎?有時可真讓人覺得他根本不需要我們,也不重視我們的存在

。總之,爸在我們面前,是真的深沈了,修練了。可真像是一缸密封了幾十年的陳年好酒,被冷落在角落不被人所注意。

我相信,只有我知道,在爸如此孤獨的生活裏面,仍有他豐富的內心世界!他每天從一台影像模糊的黑白電視裏吸取新聞;"中央日報"仍是

他三十多年不離手的老朋友;他還是"今日世界"雜誌的忠實讀者呢(從第一期到現在),如今在他的古書堆裏,又多了一本聖經

,我送給他的"荒漠甘泉",他固執得從不在我們面前閱讀它,可是,他對聖經研究得透徹,每當神父,牧師熱心的來向他老人家傳道,講道

時,到頭來,他抗拒的心裏使得他們的身份正好顛倒過來了,以致神父、牧師每進家門,都得事先作充分準備來應付爸的許多問題,

和論調……表面上,爸看來是那麽孤傲,又保守,還兼老年人的固執,但在他的骨子裏,卻正如一瓶陳年好酒,不嘗是不知道的啊!

白天,爸習慣的坐在他那把安樂椅裏,啃著他的藏書,想他的心事……似乎根本不視他兒女及孫兒們的存在;尤其對我們的進進出出,吵吵

鬧鬧,也都擺出一付無動於衷的架勢來。因此,我們跟他都有著明顯的代溝,誰都不敢跨過去跟他親熱,或是向他撒撒嬌什麽的,每

個人總是想躲避他的眼神,不敢在他面前表現有什麽得意的事;更難以啓口向他傾訴自己的心事或委曲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每當爸爸擡頭

看我們時,那一對憤世嫉俗的眼神似乎在向我們說:

"哼!我可看扁了你們!"尤其是我這個總不會見貌變色的女兒,常常會忘形的在他面前發表意見,訴說自己的得意事,原想讓他高興的,誰

知當他發現我發狂的在埋頭寫文章時,他說:

"衛那!我看算了,你還是少寫寫,女孩子還是多做做家事,管管孩子吧!"

當我聽第一篇"餐車之變"被刊登在中副時,我只記得他對我說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他說:

"我看你這篇文章並不能算是真好,最主要你在餐車上放的是一本"寫作與投稿"的關係!"

自己的爸竟說出這樣的話,可真令我失望了,當時我真是覺得爸是個古怪人。

當我第二篇"大人與小孩"被刊登在中副時,沒想到爸竟然把它拿給客人們炫耀起來,倒令我意外又有點尷尬,但是,心裏想:爸這次總算是

滿意了,也不免沾沾自喜起來!然而,得意沒幾天,當我再去探望他老人家時,你猜他怎麽說?他說:

"衛那,我看你這兩篇文章,都不能算真正在副刊刊出!"這真令我廢解爸幹嘛要說這種話了,我有點生氣的說:

"爲什麽不算?明明是登在中副,爲什麽你不承認?"

"你這兩篇的位置都在主文的下面,不是正文嘛,所以不算!"我的天,爸的眼光可真高啊!非要登個滿版才算是真的! ……這簡直是有點

強詞……

"好!我登個滿版給你瞧瞧!"我發誓的說。

沒過多久,那篇"牛肉面與鋼琴"在中副亮了相,記得那是個星期天,一大早,電話鈴響了:

"喂!恭喜你啊!看見你的牛肉面與鋼琴了!"從不主動打電話的爸,竟然一大早撥了我的電話號碼。

"怎麽樣?滿不滿意?"我邊說邊想,這下您可沒話說了吧!

"唔!滿意,不錯!"呵!想有爸的一句讚美,可真比登天還難呀!

我放下電話又跳又叫,快樂得把正在做夢的外子從床上拎起來,正準備跟他"抖"一"抖"這件得意事兒,誰知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拿起

電話,對方說:

"衛那,我覺得你的文章還是不夠洗練,欠缺技巧,我介紹你讀三國演義裏的三十七回'三顧茅蘆'和五十四'關雲長恙釋曹操'這兩篇東西你再

去仔仔細細的讀一讀,你就會發現它爲什麽是名著了!"

這就是我的爸爸,您能說他不關心四周的事物嗎?他的確是"看扁了我"啊!我在他面前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是,爸的這兩篇指引,卻

給我帶來太大的領悟了。他雖然時時在澆我的"冷水",深怕我不出頭,又擔心我太露鋒芒,始終遺憾我是個女兒身,以致在他矛盾的心態裏

,女子最好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思想,他又深怕我因此過份求知上進,而得不到幸福……也是他的隱憂,這都是他曾走過的人生道路;生活中

的滋味他都體驗過;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他都經歷過;他自認自己已掌握了人生的"果",他已成爲一個未卜的先知,又怎看得慣我們

這群不知天高地厚,既浮淺又傻的女兒,還未學好站穩就想一步登天了呢!

尤其看不慣我們整天追求著--名利,不肯在學問上鑽研,尤其是看不慣生活的浮華!言談舉止的浮誇,而不肯把持刻苦,勤奮,節儉的美德

;以致他總是用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來對待我們,而我們總是在逃避他那對憤世妒俗的眼神。

這些年來,爸並未因自己退休,而放棄自己的一份執著。在他的一生當中,一直把持著"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這句格言作爲自己和要求兒女

的座右銘。因此,他對我們曾寄以最高的期望,幾十年來,絕不降低自己的標準。他要我們個個出人頭地,成爲人上之人,有好的學位,

保持書香門第之氣息。這就是他取法乎上的理想,執著的到現在,他仍對我們流露出一種不滿意的神態,以致爸頹喪的心情與那股看扁人的

眼神,始終成爲我們慚愧的標誌。

事實上,爸總是看不見他自己的擁有的,也是人人妒羨他的福氣,他已有八個孫兒呢!兒女一個個都留在他身邊,沒有一個離鄉背影的要

他繫念。雖然我們的表現,都不能成爲他理想中的兒女,但是,如果爸能往好處想,放寬標準與尺度;只要爸肯在一念之間從"牛角尖"裏奔

出;改觀過來,用新的眼光,新的人生角度來衡量我們,也許會發現,原來自己是個福、祿、壽、喜的全福之人呢!

可是,要使一個老年人把那根深蒂固的觀念剔除,是何等的不易, 這種想法困擾我們太多年了!直到爸七十大壽的那天,爸見我們全家一

派樂融融的氣氛,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他老人家的心中在想什麽了,我突有領悟的說:

"爸!我突然想通了,您一直對我們不滿,這是好現象,您一定希望我們個個出人頭地!能光耀門楣,好極了,這就是您的目標,您期盼的

目標,對不對?爸!您等著吧!有期待、有目標的日子對你才算是有意義的日子呢!這樣更能引發您的生命力……"

所以,我明白爸爸的今日世界,並不真的貧乏;也並不是真的寂寞。他仍執著在他的理想世界裏,對我們這個家來說,真有如一個圓的圓

心,必定得先要有一個"固定點",全家人都以這"固定點"作中心,依循他劃出一個圓來。這些年,他始終守在"固定點"上把持原則,用眼神

做信號;用他信守的格言作隱形的繩子;帶動全家的輪子轉著、轉著……由於爸的穩定、深沈、鞏固了家的向心力;才使我們這個大家庭更

加的進取;更加的祥和、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