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廢虛上綻放的信仰奇葩

陸達誠 著

一九八八年六月八日至十五日,在香港召開了國際儒學家哲學與基督宗教神學研討會。出席會議者包括海峽兩岸、港澳,以及其他海外各地的學人。

六天半的研討中,特別受人注目的是來自大陸,年僅三十二歲的劉小楓副教授。他在大會上宣讀的論文是<從絕望哲學到聖經哲學>,大會議程上簡化成<從絕望到信仰>。

另外,他也參加由傅佩榮、梁燕城、徐錦堯和他四人聯合主持的座談會,主題是「文化危機與信仰危機」。他也送給大家一篇去年在深圳大學學報上發表,名為<現代虛無主義與唯理主義的內在關聯>的文章。 從這二篇文章中,讀者可以揣摩到作者的思想。

光從題目來看,就叫自由世界的讀者大吃一驚,他真像齊克果的翻版。

不過齊克果本來就有信仰,而劉小楓的背景卻是無神論。他的心路歷程完全是閱讀和個人刻骨銘心的體驗。

把他稱為無神論廢墟上綻放的奇葩,實不為過吧。

小學四年級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中學時參加紅衛兵,高中畢業後主動申請下鄉修地球。

「當我更多接觸大自然,看到花開花落、日升月沉時,我開始反思我的一生;難道人類真的只有仇恨而沒有美善和愛嗎?

於是我開始瘋狂的看書,千辛萬苦想盡一切方法去找一本可看的書。

經過幾番折騰,終於考進北大哲學研究所,專攻美學。

從各種經典中,我發現西方文化的根源在於基督教,而從一些俄國偉大的小說家的小說中,我看到了人生背後的上帝、絕對的真理、慈愛的耶穌。

經過人生的歷煉、思考的淬勵,我肯定相信一位絕對的上帝,就是基督教的上帝。」

以上是劉君向宇宙光月刊林治平社長的自白(光譜月刊一九八八年七月)。林社長寫道:「看著劉小楓年輕的臉,聽著他帶著四川口音的國語,在會場鏗鏘有力的為基督的絕對性、超越性作見證,我心中在喊:這是我的弟兄,我的骨肉之親。」

天主教代表之一房志榮神父被主辦單位安排與劉先生同住一房,因此可以朝夕相處,有許多時間分享心得。兩人真有相見恨晚之感。

劉先生向來未認識任何牧師與神父,也沒有去過教堂,但他心中口中舉止中流露的,真是一類純樸基督徒的心靈。

在他強烈的要求下,最後一晚房神父領他住耶穌會院,第二天帶他去聖女小德蘭教堂參與彌撒聖祭。

他雖然不懂儀式,但一片虔誠流溢言表。他也試著劃十字聖號,並似乎也領了聖體。

從兩篇文章內容來看,我們可以知道劉小楓不在分析及批判大陸當前局勢,而在從學術角度討論西方的哲學與文學,從而勾勒出西方虛無主義的來龍去脈、上帝隱退、甚至上帝死亡的思想背景。

並且指出:要解脫人生的荒謬,要克服勝痛苦和死亡,必須放棄理性主義的主體性哲學,投入基督和天父的懷抱。 劉氏認為康德以後,理性的地位扶搖直上,變成了最高權威,連上帝也必須遷就它的範疇,邏輯思考構成了一種自足的真理體系,排斥一切例外。如此,具有理性的人就成為絕對的主體,並逐漸地把自己無限地膨脹,一直到可指控上帝的地步。

劉小楓認為一旦取消了原有的超經驗價值標準,世界就變成一幅破碎的、無秩序的、無理性的圖案,這就是顯示在沙特和卡繆小說中的實相。

劉氏說:「明明是理性自己一手造成了荒誕和無意義,它卻說是上帝製造了荒誕和無意義;明明是它拒斥希望,它卻說這世界沒有希望。」

「一種明明在詆毀人精神的超越力量的花言巧語,竟大言不慚地奢談超越;明明是在一再屈從荒誕,卻有臉說在反抗;對當下世界中有人徜徉於是,耍如此把戲;對當今世界中竟然有人能偽造如此謊言;對當今世界中竟有人理直氣壯地歌頌對荒唐的認同、對邪惡的趨同,我們難道不會感到目瞪口呆:世界上竟也有這類精神創造!」(錄自<現代虛無主義與唯理主義的內在關聯>一文)。

這裡,我們似乎聽到了索忍尼津的迴聲,不過索氏原有信仰,而劉氏是本著心中的一股正氣,大聲疾呼,針砭這世界的迷惘。 <從絕望到信仰>一文中,作者主要借用俄國流亡哲人舍思托夫(一九三八在巴黎去世)的思想,來申述人類自我挽救之道。

舍氏要與一切言不及義的形上學算帳。他殉道式地以頭來撞一垛形而上的牆。這垛牆由一些大哲學家建造,而後世學子對它俯首順命,還要加添磚塊。

然而「歷史上的偉大心靈難道真的是這些對艱辛、困苦、死亡、苦難熟視無睹,而整日怵心順從於邏輯法則和道德規律的人嗎?」 牆的敵人要超越邏輯、超越善惡,從深淵中跳躍到信仰的高峰。

「我們已抵達歷史之牆的終點,但我們知道,歷史終結,宗教就開始。

在深淵邊緣,我們自然會生出思想的翅膀,飛向超歷史之路—宗教。」

舍氏不要鴉片式的安慰與平靜,卻相信唯有在絕望的深淵,即從此世的智慧和經驗完全得不到支持時,人才能攀上活生生上帝的手腕。

劉小楓結論說:「現代人已不再能廉價地、輕易地獲得宗教信仰。在人能有可能獲得信仰之前,必須首先切實地體驗過生活中的全部『恐怖』。

如果沒有深淵、沒有『恐怖』、沒有絕望,人就看不到上帝,就不會向上帝呼告,就會用種種形而上學的絕對來取代上帝。」

劉小楓似乎不但要作哲士,還要作烈士,為信仰作見證到犧牲生命的地步。

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現象,殉道者的血是新教友的種子。四十年的教難正在產生可貴的果實。這朵信仰奇葩,芬芳無比,是能給我們帶來無限希望的資訊。